我请月嫂非常仓促，却意外遇到了一个好月嫂。之所以好，倒不是说专业技术上有多么特出，而是她是一个好人。所谓好人，也并不是电视剧里塑造的吃苦耐劳、低眉顺眼的农村务工人员，好像泼出去一颗心专门给人使唤。不是的，我的意思是，作为一个人她挺好的。
因为老人身体临时出了状况，原定计划有所改动，我是剖腹产第二天躺在产床上通过中介找到的保姆，大概按照规矩是要月嫂来见个面，互相看看对不对脾气秉性。于是第二天刘老师就来了。叫称呼她“老师”绝对不是出于流行的客套，而是这个称呼放在她身上你觉得合理，至少就我第一印象来说是这样。当时正是六月底的桑拿天，我躺在床上纠结着怎么去十步之外的卫生间，是推轮椅过去，还是慢慢挪过去，但是第一个问题是我怎么先起身，因为左腿根的韧带拉坏了。刘老师进来的时候，就看见我龇牙咧嘴的在想要爬起来，她赶快过来扶我：问“哎呦你这是怎么啦！”听口音是东北人，四十快五十的岁数，身量不小，有一米七上下，体型也健壮，看着像个能干体力活的人，周身上下收拾的很利整，短头发烫的整整齐齐，碎花的雪纺衫黑裙子，脚上一双轻便鞋，是个体面人，好有三分老师的样子。
我没见过月嫂，不知道月嫂普遍应该长什么样子，但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她的干净。干净之外，她还相当控场，看得出是个强势的有主意的人，这也是能干的人基本特征。当时我家里正是没人主事，老人身体不行，先就没了心劲儿凡事你们商量好我帮忙，先生眼高手低，总觉得自己万事行，自己死扛，可到底扛不住把我也拽进去了，再者说男人带孩子，再有经验那也是出力气，遇到具体事也是没主意。尽管价格不便宜，但此时此刻，大体合适就行，于是签合同进了家了。
到如今我也得说，这个月嫂的钱我花的舒服，甚至在我产假快满无人帮忙的时候，心里备选的保姆第一人选还是刘老师，虽然她当保姆的价钱也高的不得了。刘老师进门就对房间不满意：厨房太油腻，卫生间不卫生，卧室的被褥需要这么厚么，桌子这么摆多碍事啊！好一通折腾，拿着月嫂的钱，先把保洁的活儿干了，一个强势的爱干净的人，不管去哪强迫症都随时爆发，收拾好孩子猛干了三天，厨房光鉴照人——只是不是我的厨房了，东西全换成她喜欢的摆放模式了。我半条命都没了哪有精力跟她计较这个，随她舒服吧。可是老人和先生却忍不住了，跟我嘀嘀咕咕，我就一句话：你行你上。
刘老师带孩子很自信，这点很合我意。她的自信当然不是来自于她的职业培训，而是来源于她是两个孩子的妈。新生儿软乎乎的，颈子骨头都还没硬起来，不自信没经验的人抱在怀里，除了一腔毫无用处的爱心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弄他。刘老师可不是，看不出来多余的文艺小情绪，就是手快脚快，喂奶洗澡抚触按摩哄睡擦屎擦尿，完了就是去做中午饭。新妈妈最大困扰不是没办法，而是不知道这办法行不行，对不对，所以需要有一个比较自信的人做判断，而且直言不讳的告诉自己，如果不行该怎么做。这一点刘老师也很合我意。有一天儿子不拉屎我有点焦虑，她来了一看，说不拉就不拉，他想拉就拉了你又不能替他拉。看我在一边又翻书又给儿子揉肚子，她哎呀一声抱起就走，边走边说快别折腾我大宝贝了。非常自然，把我逗乐了，人也放松了。而她的不迟到，进门换干净家居服，不在雇主家洗澡，不吃孕妇餐，不吃荤菜等这些习惯，倒像是职业培训里学来的，雇主都不好伺候，掏了钱想把人家当骡马使唤的大有人在。
刘老师也有缺点，做饭太油，太咸，量太大。我月子里几乎什么也吃不下，又不停的被逼吃，几乎形成报复性的厌食。酷热难当，又不能吹空调，饭菜味道重了更让人心烦。可她这样强势的人很快就在我这里遭到了挫败，因为她的月子餐我根本就是一口不动得给送回去，她很气馁，几次下来就偷偷问老人，你家这个产妇不好伺候啊。不好伺候还有第二层，我话很少。也是性格，也是身体不舒服，也是荷尔蒙不对，也是一脑门和老人和丈夫的官司，我几乎没什么话说。问了，也是嗯一声，除了看到孩子有几分喜色，平时就是一声不吭。所以她有点摸不准我。但是很快她就发觉我就是这个性格，和她没什么关联，她就不紧张了，加上她爱说话，我就能听，于是她就很能跟我聊上几句。
她祖籍东北，具体哪里我忘了，大约是很小的一个地方，第一个老公吃喝嫖赌打老婆，她生儿子剖腹产，老公没事人似的在家跟人喝酒，一脚医院的门没进过。这事儿伤了她的心，记了一辈子，离婚这么多年了一说起来还是不忘。后来过不下去了，离婚，果断的把儿子扔给老公养了。我惊问为什么，她说，这儿子他养也是白养，迟早得来找我，还是我的。果不其然，儿子十七岁从东北到青岛找她来了，当时她正在第二段婚姻里，丈夫虽然人不坏但却是个窝囊废，成天的在家窝着不挣钱，醋瓶子似的还老盯着她，她那阵子心强，开个门市，倒腾点水果蔬菜，早出晚归别提多累人了，再遇到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日子也过得磕磕碰碰的，但是四十岁的年纪主意特别正，果断又生了个女儿。这个女儿生得她身体垮了半边，但按照她自己的话说是“我这辈子干的最英明的事儿就是生了小蕾。”带着大儿子，养着小女儿，很快窝囊废老公就成了累赘了，她要离，对方就不离，于是就打架，她也是不吃亏的，两下里真干上，她还把老头给打哭了，哭完还是不离。她说不离就不离，我过我的。于是就搬走，租房子，养闺女，再打工再赚钱，给儿子把媳妇娶上，把媳妇月子给伺候出来，孙子给带大，女儿上了初中，这才算是喘了口气。这中间遇到现在的伴儿，一个公交车司机，看样子人不错，她也没什么烦心事。说是伴儿是因为她还没离婚，也就没和这个结婚，两人就这么住着，过日子。
这故事由刘老师讲出来，那就能笑死人了。说到她怎么把窝囊废从楼梯上撕下来，裤子都扯裂了，他又怎么又羞又气的哭了，她乐得嘎嘎笑，说戈壁的他还想打我我打不死他个逼养的，眉飞色舞还带手势，还有具体场景的道具位置的描述，把我们也笑得不行。说起和现在这个，说你终于找到归宿了。她说别提了，当初睡完我，听我没离婚他还想跑了不认账呢！想的美！这亏谁吃呢！我们又问，那下一步怎么办？她说了一下计划，似乎是要先跟那边离掉，然后再按单身带两孩子的什么政策可以申请廉租房还是经济适用房，房子到手再和这个结婚，我惊问：还结！你还没够啊！她更加惊奇的问：那他死了我不是啥都没有了，我老了病了吃啥喝啥，不能拖累我小蕾吧！
她是个敞快人，肚子里藏不住事，有一天来了心神不定，一问才知道老头前一晚高血压犯了，正不舒服，我让她休息一天带去看看，她说算了，来都来了。可是一整天就看她一会儿给老头打个电话， 一会儿给闺女交代早点回去看看你爸，一会儿再给老头打电话问晚上想吃啥放着别动我回去做，一会儿又给朋友打电话问降压药的事儿，是个知人疼人的，临走的时候问我什么叫有机西瓜，我解释了一下，她听了听，想了想，说贵就贵点吧，生病了就该吃点贵的。
她是个出卖体力的人，知道每一分钱来的艰辛，我自己经历过带孩子的辛苦，真是能理解为什么月嫂价钱这么高，这钱确实不好挣。我当初通过中介找到她，我给中介一百元，中介要抽她四百，她是非常舍不得的，可能她觉得我是个读书人，主意多，就问我有没有避开中介的办法，我说网上发布好了，她细问之后又犹豫，因为网上发布要留她的电话号码，她怕中介的人看见不太好意思。到底还是个本分人，只想过几天本分日子。我就说可以帮她推荐给来问的人，她听了之后很高兴的样子。
前几天我看了一条微博，大概意思是：一个凭着有限知识长期生活在小圈子里的人，会错觉自己很权威，一个从来没被人当面戳破过幻觉的人，会真的以为自己无可挑剔，一个依附着小团体嬉笑怒骂的人，常常会觉得自己内心强大，但其实这些人最是纸老虎。一看之下觉得句句都躺枪。我从学校到学校，从安稳到安稳，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也没见识过人生百态，仅有的愤世嫉俗，不过是来源于青春期的无聊，那些我体会过的、书写过的、反复玩味过的反抗、抑郁和不羁，在刘老师眼里不过是养尊处优之下的精致的无聊，属于闲的慌。那当然算一种读书人的生活状态，可是相比较她战天斗地，奋力求生活的生涯，更是一种病态的无能和无用。但是她不会如我这般巧舌如簧，说不出这些大道理，她只是说：你心要放宽，想太多没用，先把事儿干完。
满月之后我要远赴婆家，也就不再续约了。最后一天和她结账时我出于习惯用了信封装好，她倒大喇喇的说我点一点吧，肯定没错，可是点了咱俩都踏实。因为一走就是半年，家里的米面粮油带不走的，放着也要坏的，我全都装好了让她拿走，门口的一盏旧柜子也给她了，给她先生送了一个钱包，给小蕾一个笔记本。说了几句感谢道别的话，因为对未来的境遇没有把握，我未免又伤感起来，她就宽我的心，说：明年回来上班的时候，要是没人给你带你就找我，我给你便宜点，不过也便宜不了多少，但我肯定尽心给你把带孩子带好。说完又抽出来三张大钱塞给我，说：就当我给孩子随的礼了。然后又拿出买好洗干净的连体衣给我，说上飞机穿这个好不露肚子。接着又不厌其烦的跟我交代，去了婆家万事看开少走心，又教我怎么给孩子抚触洗澡，怎么加辅食，怎么不要捂着孩子。拉拉杂杂都交代到了我送她到门口，电梯来了，将走未走之时又退回来，再交代我一句：别瞎想，孩子都有了还有啥过不去的坎儿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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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生活随笔：月嫂的人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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