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是作者:黎秋山创作的一篇生活随笔,关注生活百态,体味五味人生,下面请欣赏。
我带台割草机,回到了故乡,为我儒崇爷爷的墓园割草。我的故乡在广东梅县的阴那山麓,是一片峰峦叠翠,清溪潺潺的美丽山谷,有一个与仙山蓬莱近音的村名,叫蓬辣坑。传说,因躲避战乱,我们的祖先从山西黎城一路南下,经福建宁都,迁至广东梅县的南福村。一天,一个名叫耕可的先人在山上打猎,看到一只漂亮的梅花鹿,正待弯弓搭箭,梅花鹿惊跑了。
耕可紧追不舍,梅花鹿跑跑停停,来到阴那山麓便消失了踪影。耕可公怏怏欲归,却发现此地山清水秀,鸟语花香,像仙境一样美丽静谧。耕可公醉了,他相信这是仙人指引,喜出望外,遂带领族人移居开垦。这片开垦出来的谷地从此就成了我们的家乡,并有了一个仙气飘逸的名称:蓬辣。
耕可公生于元末明初,他虽然为家族的安居繁衍发现了福地,却并不是开基创业的祖宗。在族谱的列祖列宗中,耕可公名列第五世,我的儒崇爷爷则列居第二十一世。我没见过儒崇爷爷,甚至连像片也没能瞻仰。但我见过奶奶、三伯父和父亲的合影。中国人讲究夫妻相,从奶奶俊俏的面容推测,儒崇爷爷生前应该也相当帅气。族谱并没有儒崇爷爷亲兄弟姐妹的线索,只是记载他是二十世有焕公的祠子。
祠子是继承人,不一定是亲生的。据族谱记载,有焕“幼没”,也就是很小、或者是相当年青就去世了,留下个有姓无名的遗孀,叫姚氏。儒崇爷爷名列其下,为的是传承延续香火。而这香火的确也兴旺了起来,儒崇爷爷和奶奶总共生了七个孩子,四男三女。也就是我的伯父纯卿、纯歆、纯乐,我的姑妈敬清、埠清、汝清,还有我的父亲纯营。
爷爷名儒崇,就是崇尚知识、尊重知识分子的意思。有焕公的父亲名凤观,族谱记载凤观公曾“敕赠儒林郎”,即得到过朝廷授予的儒林郎之官衔。清朝的儒林郎从六品,是个专授儒生的文职虚衔,级别待遇相当于翰林编修,没有实权,也就是等于现代的副厅级与正处级之间的副巡视员。梅县是文化之乡,给儒崇爷爷命名的人大概希望爷爷好好读书,振兴书香门第。我不知道儒崇爷爷小时候学习怎样,但我知道儒崇爷爷长大后并没在家乡生活,也没在国内博取功名。他离乡背井,漂洋过海,出国去了,去到了印度尼西亚的苏拉威西岛谋生。儒崇爷爷不但自己出洋,还把三个伯父、三个姑妈总共六个孩子都带出了海外,都成了南洋华侨。家乡里只留下我尚且年幼的父亲,以及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杨顺英奶奶。奶奶和父亲没有一同离去,很可能是因为父亲当时尚且年幼的缘故。
没有人告诉我儒崇爷爷拖儿带女离乡背井的具体原因。我想,应该是贫穷吧。我曾在我家的祖屋住过,祠堂周围三、四间低矮的泥砖瓦房而已。我家曾经的祖田乡亲们也向我指出,不过是山坳间几块狭窄的土地,总面积不到七、八分。我真是难以想象,如此艰难的生存环境和生产条件,一家人,九张嘴,怎么挤得下,怎么吃得饱,怎么养得活。可眼前的景象却清晰地表明,这些古老的房屋,这片美丽而贫穷的土地,的的确确就是我的祖辈曾经生存生长的故乡。
儒崇爷爷生活在清末民国之交的时代,当时的中国国力衰弱、社会动荡、人民贫困,无数的中国人被迫背井离乡,到海外谋生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。我的爷爷、伯父、姑妈们应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家乡的。大家在爷爷的带领下到离家万里的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,与当地人民和谐共处,谋生存、图温饱,求知识。有的做工,有的经商,有的行医,在各行各业慢慢发展起来。之后各自成家立业,繁衍子孙,各奔东西,不断迁徙,有的去了印尼东爪哇省省会泗水,有的去了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,有的去了新马等南洋国家,有的则回到了港澳生活。
只有儒崇爷爷一个人回到了故乡,迎候他的是空空荡荡的祖屋。六十多岁的杨顺英奶奶已经病逝了。日本鬼子在亚洲的侵略切断了中国与东南亚诸国家的联系,正在中学读书的父亲失去了经济来源,不得不中断学业,离开家乡外出谋生。爷爷并不是活着回来的,他也已经在国外病逝了,享年七十余岁。爷爷的骨殖被装进瓦瓮里,从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乘风破浪千里迢迢海运回了家乡。
客家人盛行二次葬俗,海外华侨死后在当地入土,再将遗骨运回家乡安葬,叫落叶归根。我见过一张印尼当地华侨送别儒崇爷爷魂归祖国的照片:海滩上插着一块写有儒崇爷爷姓名的木牌,一个披麻戴孝的孩子跪在旁边,上百个中国人围聚,施行注目礼,静静地目送爷爷离去。那时,叶落归根,魂归故里,是每一个漂泊海外的华侨共同的心愿。
回到祖国的爷爷终于和奶奶团聚了,两人被合葬在家乡的松树岗,永远长眠在一起,再也不分离。松树岗位于村子的对面,如今漫山遍岗都栽满了绿油油的柚子树。春夏时分,丝丝山风都会弥漫着怡人的清香。秋冬之际,棵棵柚树全悬挂着金灿灿的果实。爷爷奶奶的墓园位于岗峦山腰,墓旁苍松飒爽,褐藤环绕,黄茅摇曳,青草萋萋。从墓园眺望,可以清楚地鸟瞰乡村全貌。除祠堂周边还保留了一些老屋外,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楼。一栋栋如同小别墅似的,在雾氤霭氲、青枝绿叶掩饰之中若隐若现。我不由恍然觉得,梅花鹿当年指引耕可公寻觅到的,的确是个人间仙境呢。
我独自背着割草机,在家乡松树岗上为我儒崇爷爷的墓园割草。山草青青,在割草机呼呼的啸叫声中纷纷披靡。山峦很安静,只有一两只杜鹃在不知疲倦地啼鸣。这杜鹃鸟的啼声清凄嘹亮,在苍穹中传播得很远,常激起人们多种截然不同的情思。听说,当年家乡的奶奶很喜欢它们的声音,她说,杜鹃鸟在叫“布谷,布谷,快快布谷,快快布谷”,催醒人间春光遍野,动听着呢。海外的爷爷却很怕它们的啼唤,他说,杜鹃鸟老叫“不如,不如,不如归去,不如归去”,撩起游子乡愁满怀,难受得很。如今,两位老人安眠了,再也听不到杜鹃鸟的叫鸣。他们的裔孙散布海内外,依然在生活,当然会听到杜鹃鸟的啼唤。啊,谁能告诉我,自己所听到杜鹃鸟的声音是怎样的,它们在叫唤什么?
杜鹃声声,割草机呼啸,山草青青,所向披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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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《山草青青》随笔文摘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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