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丰子恺散文集:半篇莫干山游记

时间:2019-05-06 15:56:04 网站:公文素材库

  前天晚上,我九点钟就寝后,好像有什么求之不得似的只管辗转反侧,不能入睡。到了十二点钟模样,我假定已经睡过一夜,现在天亮了,正式地披衣下床,到案头来续写一篇将了未了的文稿。写到二点半钟,文稿居然写完了,但觉非常疲劳。就再假定已经度过一天,现在天夜了,再卸衣就寝。躺下身子就酣睡。

  次日早晨还在酣睡的时候,听得耳边有人对我说话:/"Z先生来了!Z先生来了!/"是我姐的声音。我睡眼蒙胧地跳起身来,披衣下楼,来迎接Z先生。Z先生说:/"扰你清梦!/"我说:/"本来早已起身了。昨天写完一篇文章,写到了后半夜,所以起得迟了。失迎失迎!/"下面就是寒喧。他是昨夜到杭州的,免得夜间敲门,昨晚宿在旅馆里。今晨一早来看我,约我同到莫干山去访L先生。他知道我昨晚写完了一篇文稿,今天可以放心地玩,欢喜无量,兴高采烈地叫:/"有缘!有缘!好像知道我今天要来的!/"我也学他叫一遍:/"有缘!有缘!好像知道你今天要来的!/"

  我们寒喧过,喝过茶,吃过粥,就预备出门。我提议:/"你昨天到杭州已夜了。没有见过西湖,今天得先去望一望。/"他说:/"我是生长在杭州的,西湖看腻了。我们就到莫干山吧。/"但是,赴莫干山的汽车几点钟开,你知道么?/"/"我不知道。横竖汽车站不远,我们撞去看。有缘,便搭了去;倘要下午开,我们再去玩西湖。/"/"也好,也好。/"他提了带来的皮包,我空手,就出门了。

  黄包车拉我们到汽车站。我们望见站内一个待车人也没有,只有一个站员从窗里探头出来,向我们慌张地问:/"你们到哪里?/"我说:/"到莫干山,几点钟有车?/"他不等我说完,用手指着卖票处乱叫:/"赶快买票,就要开了。/"我望见里面的站门口,赴莫干山的车子已在咕噜咕噜地响了。我有些茫然:原来我以为这几天莫干山车子总是下午开的,现在不过来问钟点而已,所以空手出门,连速写簿都不曾携带。但现在真是/"缘/"了,岂可错过?我便买票,匆匆地拉了Z先生上车。上了车,车子就向绿野中驶去。

  坐定后,我们相视而笑。我知道他的话要来了。果然,他又兴高采烈地叫:/"有缘!有缘!我们迟到一分钟就赶不上了!/"我附和他:/"多吃半碗粥就赶不上了!多撤一场尿就赶不上了!有缘!有缘!/"车子声比我们的说话声更响,使我们不好多谈/"有缘/",只能相视而笑。

  开驶了约半点钟,忽然车头上/"嗤/"地一声响,车子就在无边的绿野中间的一条黄沙路上停下了。司机叫一声/"葛娘!/"跳下去看。乘客中有人低声地说:/"毛病了!/"司机和卖票人观察了车头之后,交互地连叫/"葛娘!葛娘!/"我们就知道车子的确有笔病了。许多乘客纷纷地起身下车,大家围集到车头边去看,同时问司机:/"车子怎么了?/"司机说:/"车头底下的螺旋钉落脱了!/"说着向车子后面的路上找了一会,然后负着手站在黄沙路旁,向绿野中眺望,样子像个/"雅人/"。乘客赶上去问他:/"喂,究竟怎么了!车子还可以开否?/"他回转头来,沉下了脸孔说:/"开不动了!/"乘客喧哗起来:/"抛锚了!这怎么办呢?/"有的人向四周的绿野环视一周,苦笑着叫:/"今天要在这里便中饭了!/"咕噜咕噜了一阵之后,有人把正在看风景的司机拉转来,用代表乘客的态度,向他正式质问善后办法:/"喂!那么怎么办呢?/"你可不可以修好它?难道把我们放生了

  ?/"另一个人就去拉司机的臂:/"嗳你去修吧!你去修吧!总要给我们开走的。/"但司机摇摇头,说:/"螺旋钉落脱了,没有法子修的。等有来车时,托他们带信到厂里去派人来修吧。总不会叫你们来这里过夜的。/"乘客们听见/"过夜/"两字,心知这抛锚非同小可,至少要耽搁几个钟头了,又是咕噜咕噜了一阵。然而司机只管向绿野看风景,他们也无可奈何他。于是大家懒洋洋地走散去。许多人一边踱,一边驾司机,用手指着他说:/"他不会修的,他只会开开的,饭桶!/"那/"饭桶/"最初由他们笑骂,后来远而避之,一步一步地走进路旁的绿荫中,或/"矫首而遐观/",或/"抚孤松而盘桓/",态度越悠闲了。

  等着了回杭州的汽车,托他们带信到厂里,由厂里派机器司务来修,直到修好,重开,其间约有两小时之久。在这两小时间,荒郊的路上演出了恐怕是从来未有的热闹。各种服装的乘客──商人、工人、洋装客、摩登女郎、老太太、小孩、穿制服的学生、穿军装的兵,还有外国人,──在这抛了锚的公共汽车的四周低徊巡游,好像是各阶级派到民间来复兴农村的代表,最初大家站在车身旁边,好像群儿舍不得母亲似的。有的人把车头抚摩一下,叹一口气;有的人用脚在车轮上踢几下,骂它一声;有的人俯下身子来观察车头下面缺了螺旋钉的地方,又向别处检探,似乎想捡出一个螺旋钉来,立即配上,使它重新驶行。最好笑的是那个兵,他带着手枪雄愤地骂,似乎想拔出手枪来强迫车子走路。然而他似乎知道手枪耍不过螺旋钉,终于没有拔出来,只是骂了几声/"妈的/"。那公共汽车老大不才地站在路边,任人骂它/"葛娘/"或/"妈的/",只是默然。好像自知有罪,被人辱及娘或妈也只得忍受了。它的外形还是照旧,尖尖的头,矮矮的四脚,庞然的大肚皮,外加簇新的黄外套,样子神气活现。然而为了内部缺少了小指头大的一只螺旋钉,竟暴卒在荒野中的路旁,任人辱骂!

  乘客们骂过一会之后,似乎悟到了骂死尸是没用的。大家向四野走开去。有的赏风景,有的讲地势,有的从容地蹲在田间大便,一时间光景大变,似乎大家忘记了车子抛锚的事件,变成picnic(1)一群。我和Z先生原是来玩玩的,方事随缘,一向不觉得惘怅。我们望见两个时鬃的都会之客走到路边的朴

  陋的茅屋边,映成强烈的对照,便也走到茅屋旁边去参观。Z先生的话又来了:/"这也是缘!这也是缘!不然,我们哪得参观这些茅屋的机会呢?/"他就同闲坐在茅屋门口的老妇人攀谈起来。

  /"你们这里有几份人家?/"

  /"就是我们两家。/"

  /"那么,你们出市很不便,到哪里去买东西呢?/"

  /"出市要到两三里外的××。但是我们不大要买东西。乡下人有得吃些就算了。/"

  /"这是什么树?/"

  /"樱桃树,前年种的,今年已有果子吃了。你看,枝头上已经结了不少。/"

  我和Z先生就走过去观赏她家门前的樱桃树。看见青色的小粒子果然已经累累满枝了,大家赞叹起来。我只吃过红了的樱桃,不曾见过枝头上青青的樱桃。只知道/"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/"的颜色对照的鲜美,不知道樱桃是怎样红起来的。一个月后都市里绮窗下洋瓷盆里盛着的鲜丽的果品,想不到就是在这种荒村里茅屋前的枝头上由青青的小粒子守红来的。我又惦─────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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