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的田间地头,房前屋后,有很多树。在季节的轮回中,它们树遵循着规律,发芽,长叶,开花,结果。每一棵树,立于方寸之地,依自身格调,站出一道独特的风景。这些树中,大多数默默无闻,平淡走过一生,用作材料或柴禾是最终归宿。然而有的或许粘连着一个故事,或许寄托着一种情思,被人依恋,甚至被当作神树接受顶礼膜拜。
我们院子里,有一棵黄桷兰树。紧挨着正房,在靠南的墙外挺立着。生于这方土地,长不出富贵与骄奢,长不出儒雅与圣洁,长不出孤傲与清高,却滋生出了朴实和温馨的意义来。无论春秋冬夏,它始终披一身绿装,从大地深处汲取力量,沐风栉雨,披星戴月,孜孜不倦追逐着天空的深远。十余年里,树干从拇指一般长到碗口大小,从默默无闻到香满庭院,一直陪伴在家人的身边,疾苦不离,贫寒不弃。弟弟种下了它,母亲把它带进了我的心里。黄桷兰树最光辉的时刻,莫过于开花,那沁人心脾的味道,随风飘散,一路芬芳,引得多少行人留连顾盼。
真正走进记忆时,这树只有手臂般粗细,尚未健壮,已经孕育出了花朵。那花朵寸许长短,乳白中带着一丝鹅黄,在枝叶间时隐时现。花瓣窄长窄长的,仿佛着过了釉,冰清玉洁,瓣瓣相依,并肩簇拥在一起,呵护着柔弱的花蕊。在每一个夏韵渐浓之时,如约而至,陆续绽放,芳华尽吐;和风拂过,温馨倍至,一遍遍凿深镌刻在心底的痕迹。乡村大地之上,开着很多花,就像朴实的亲邻,还来不及进化出香味,便匆忙凋谢、结果,芳香没有因它们的艳丽而倾心。
黄桷兰是个例外。和所有孩子一样,女儿小时候,细皮嫩肉,被蚊虫不停骚扰着。看着那些红疙瘩,母亲总会一阵阵难过。听说用黄桷兰花泡过的酒搽患处,能止痒消炎,还能驱赶蚊虫,她深信不疑,花蕾初现就开始了准备。弟弟说,每逢花开之际,母亲总会徘徊于树下,左找右寻,精挑细选,摘下个头硕大的花朵,再筛选出香味浓郁而又没有残损病害的,一小瓶一小瓶分装后,倒入白酒浸泡,像宝贝一样珍存着。我们回到家里,她常会取出一瓶递到手里,千叮咛万嘱咐,多给孩子涂抹。只要有蚊虫,母亲总能找出泡酒来。如果正遇上黄桷兰的花期,母亲还会将摘下的新鲜花朵用针线穿连起来,做成鲜花项链,长长的一串,挂在女儿的脖子上。女儿走到哪里,香味就跟随到哪里。四年前,黄桷兰花谢后不久,母亲的人生旅程画上了句号。整理遗物时,在她床边的一个纸盒里,我们找到几小瓶泡酒,整整齐齐摆放着,瓶里的颜色已经开始变为褐色。我哽咽了。墙外,黄桷兰树,依然旺盛生长着。
以后的日子,每次回老家,我都会到树下走走转转,看看摸摸。望着枝叶,闻着花香,脑海里便情不自禁浮现出母亲慈祥的身影来。倚着树干,如同小时候依靠在她暖暖的臂弯。在这里,我找到了寄托,一遍又一遍反刍着温馨的记忆。树干不断朝着天空伸展,枝叶挡住了阳光,干扰了父亲在屋顶晾晒粮食。春节后的一天,回去时,发现黄桷兰树只剩下一米左右高的树桩,树桩上还留有新鲜的锯痕。旁边,堆放着树干树枝砍斫而成的新柴。我的心碎了!冲着父亲,我歇斯底里地咆哮,有生以来,第一次如此冲动,而且是直面我一直敬爱着的父亲。在树桩边,我呆呆坐了很久很久,失魂落魄一般。父亲叹息着在我的身后来回走过了好几次。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回老家。即便之后回去,也只是呆上一小会儿就离开了。
有一天,弟弟拨通了我的电话,电话那头传来了父亲的声音:“黄桷兰的树桩上冒出了新芽!”没有更多的言语,他的话音里带着激动,这种激动也迅速传染给了我。就在那个周末,我回去了。树桩被栅栏细心围了起来,除了风雨,谁也轻易靠近不了。站在栅栏外,从视线里映入心房的,只有浓浓的关怀。围于其中的,似乎不是树桩,而是一个新的生命。树桩上,锯痕边,一株食指长的枝芽娇弱地向上探着身子,叶子还带着柔柔的嫩绿。一阵微风拂过,枝芽轻轻晃了晃。我想,算是打了个招呼吧。望着枝芽,我思绪万千,那种感觉宛若天寒地冻之中,一粒火星爬进柴禾,升腾起一缕细若游丝的青烟。我的心里,生成一股暖流,慢慢地流遍全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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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那棵黄桷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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