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书札记：张爱玲与《半生缘》

读书札记：张爱玲与《半生缘》

　　沈世钧和顾曼桢再见面时，顾曼桢颤抖着声音道：“世钧”，又过了半响方道：“世钧，我们回不去了。”

　　从前后文来看，顾曼桢说这句话是很突兀的，因为这对曾经的恋人已经分别十四年了，且各自有家庭和子女。但这句话又非常悲凉，它无形中道出顾曼桢曾很多次很多次在心里想着：我和世钧还能在一起吗?答案是不能。续接文本之外的顾曼桢的内心，这句话曾在心里出现过无数次的“答案”在两个人重逢时说出来，也是合理的，但这份合理更衬显悲凉。

　　张爱玲到底是冷酷的，看着自己笔下人物的悲欢离合，冷漠地袖手旁观、置身事外，不给予一丝丝的援助。张爱玲在《关于<倾城之恋>的老实话》中写到：“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，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……极端的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终究不多。时代是那么沉重，不容易那么容易大彻大悟。这些年来，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，可见疯狂是疯狂，还是有分寸。”故事接近于事实，故事中的人在分寸的枷锁下疯狂。基于这样定位，沈世钧和顾曼桢再见面时的场景，似乎只能如此。

　　张爱玲以接近事实作为创作小说的标尺，《金锁记》、《倾城之恋》、《茉莉香片》、《沉香屑——第一香炉》、《沉香屑——第二香炉》、《怨女》在大的原则上也符合这一标尺，但在行文之中似乎总透露着张爱玲的快意，正如心中积满怨恨后突然找到了一个倾泻口，行文中难免有一些作者的语气和情绪。《半生缘》不同于此，它似乎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娓娓地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。如此，这个故事不那么像故事，而像事实。

　　《半生缘》是在《十八春》的基础上修改的，《十八春》连载于1950-1951年的上海《亦报》上。1967年，《半生缘》出版。我没有对照《十八春》《半生缘》的区别，无法判断其中的改动。就《半生缘》出版时间而言，张爱玲此时47岁。古文有言“三十而立，四十不惑，五十而知天命”，张爱玲似乎知天命的时间比古人早一些。不左倾，不右倾，只在都市的霓虹灯踽踽独行，张爱玲只会是张爱玲自己。

　　《半生缘》讲述了几对恋人的悲剧故事，顾曼璐与张豫瑾;沈世钧与顾曼桢;石翠芝与许叔惠。顾曼璐为了养活一家人出去作舞女，解除了与张豫瑾的婚事，舞女的身份使顾曼璐与家庭和社会之间出现了无法跨域的裂隙，后来嫁给笑起来像猫，不笑像鼠的祝鸿才，为了拢住祝鸿才，顾曼璐不惜设计让祝鸿才强奸了自己的亲妹妹——顾曼桢。顾曼璐的人设是张爱玲小说中所惯有的悲剧女性。女性依托于男性，将自己的人生视为一场赌局，自己是赌注，钱是唯一的安全感来源。《金锁记》中的曹七巧如此，《怨女》中的银娣也如此，《倾城之恋》中的白流苏更是如此，白流苏去香港见范柳原，她清楚的知道这是一场赌局。这些女性从来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，更没有得到幸福的可能，她们只是一个又一个悲剧。

　　沈世钧与顾曼桢相爱，但沈世钧性格比较懦弱，顾曼桢轻易地认了命。因为家庭原因，沈世钧的父亲怀疑顾曼桢和顾曼璐是姐妹关系，又介意顾曼璐的舞女身份。两人赠送定情信物后因为一些误会负气分开，此后再见面已然物是人非。

　　石翠芝和许叔惠也是相爱的，但在他们门不当户不对身世差距面前，许叔惠是自卑的，石翠芝屡次向许叔惠示意，甚至为他解除了自己和一鹏的婚姻，但许叔惠还是不能向石翠芝表明什么。

　　顾曼桢被祝鸿才强奸并软禁一年。这一年里，沈世钧和石翠芝结了婚，婚礼上许叔惠做伴郎，在众人起哄下，许叔惠提议新郎沈世钧和新娘石翠芝牵手，随之拉起沈世钧和石翠芝的手，那一刻，许叔惠以为自己是新郎，他迟迟没有将石翠芝的手交给沈世钧。

　　在沈世钧和石翠芝的婚礼结束后的当晚，石翠芝对说：“世钧，怎么办，你也不喜欢我。我想过多少回了，要不是从前已经闹过一次——待会人家说，怎么老是退婚，成什么话?现在来不及了吧，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?”作者张爱玲也写到：当然来不及了。……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。

　　此后，顾曼璐死了，顾曼桢生下祝鸿才的孩子，后来为了孩子又嫁给祝鸿才，再后来又离了婚。沈世钧和石翠芝为他们闯下的祸过着有情无爱，不咸不淡的生活。许叔惠远走美国，在美国取了一个很有钱的留学生，又离了婚回中国。

　　十四年后再见面时，顾曼璐趴在沈世钧的肩上说“世钧，我们回不去了。”沈世钧说：“好在现在见着你了，别的什么都好办，我下了决心了，没有不可挽回的事。你让我想想办法。”顾曼桢低声叫道：“你别说这话行不行?今天能见这一面，已经是……心里不知多痛快。”接着张爱玲写到：她一直知道的。是她说的，他们回不去了。

　　石翠芝与许叔惠在饭桌上谈谈地说道：“我知道，你怕我又跟你说那些话。”又笑着说道：“你将来的太太一定年轻、漂亮——”“有钱”。许叔惠笑道：“你觉得这是个恶性循环，是不是?”接着又解释道：“我是说，我给你害的，仿佛这辈子只好吃这碗饭了，除非真是老得没人要。”

　　《半生缘》的结尾很凄凉，但不太让人悲观。张爱玲让沈世钧开口说出了那句“没有不可挽回的事。你让我想想办法”。也让晚风吹着米黄色厚呢窗帘像个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着，为石翠芝和许叔惠结合给出隐喻。相比于其它小说，知天命的张爱玲似乎温情了很多。

　　顾名思义，半生缘注定了小说中人物的结局是悲凉的，彼此缘分只够维持半生。细究造成悲剧的原因，很难三言两语厘清楚。每一个人都是这场悲剧的罪人，每一个“好人”都有可恨之处，每一个“坏人”似乎也有可怜之处。不言也罢。

　　故事不只是故事，它而是些稍微曲折点的事实，看着别人的故事，我们也在重复着这些故事。或许我们会想，如果剧中的人物再勇敢些，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?伙计，别忽视了张豫瑾对顾曼璐感情，张豫瑾为了顾曼璐十年没有结婚，结果呢?再见面时顾曼璐已经认命了，嫁给了像猫又像鼠的祝鸿才。

　　说到底，张爱玲还是苍凉的，看似有出口，其实也不一定有出口。曹七巧，银娣也挺好的，虽然我们说她们人性扭曲，但她们非常清楚她们该守住什么，留住什么，还有，她们也很信命，所以少了很多烦恼。

　　《半生缘》是我近几个月读的最好看的小说了。读其他的小说，我得以任务的形式强迫自己每天读多少页，分几天读完。《半生缘》我昨天晚上一口气读完了。很适合在空闲的时候读一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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